1、“好的故事”

残雪

关于童年记忆,也许很多人都有这种体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最经得起时间浪涛的冲刷的那些镜头,并不是某次狂欢,某次得到意外的礼物,某次获奖,某次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之类。而是相反,固执地沉淀在记忆河床里的,是那些冗长单调的镜头。越是无聊,越被压抑,那场面反而越永生难忘。

外婆是我都想不到的地方去找那种草!我想得兴奋起来,就把旁边的人忘了。突然听到掌声,原来是一个白胡子老者讲话了。我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难受死了,可外婆还叫我坐好。那么,我就来想一想那种“电丝”草吧。所谓“电丝”,其实是扎头发的塑料丝。有一种小草的草茎有两层,抹去外面那层皮,里面的茎如同绿色的“电丝”。我曾看见别的小孩采集到一大把“电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当时我羡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便日日想着这事。可是我家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丛“电丝”草,抽出来的丝也远不如那些小孩手里拿着的透明、美丽……我要让外婆带我去花园里采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总共想出了多少个“好的故事”,也不记得会议是如何开完的,只记得冗长的发言,扇子的声音,喝茶的声音,再有就是我那几个热昏了的白日梦里的热烈明朗的背景。这是囚笼里的“好的故事”,绝望中的发明,漆黑中的造光的尝试。在幼儿时期,或许很多人都有这类本能,但后来都被我们毫不珍惜地丢弃了。

多年之后,我才开始了真正的塑造灵魂的实验。我在小说中写到一个小孩子,被长辈蓄意放在险恶的森林里,独自一人熬过绝望的时光。那长辈每隔一两个小时回到他身边一下,以防止他的勇气被耗尽。尽管恐惧得不行,到了下并不一定是写作,但直到我开始写的那一天,我才深深感到,这是最最符合我本性的事业,我的能量,却原来是用来使自己获得新生的,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