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状态
残雪
我对写作的外部条件是最不讲究的。一般来说,不但可以没书房,甚至可以连桌子都不要,将笔记本放在膝头上,坐在小板凳上写,而且我的抗干扰的能力特强,哪怕楼上在搞装修,我也可以听着电锯切瓷砖的噪声工作。能否有作品,并不取决于这些外部条件,仅仅只是取决于我内部的能量是否发动得起来,也就是取决于一种状态或姿态。也许我在作家里头是最容易进入状态或以某种姿态做自由运动的人吧,我很少感到过在这方面有大的障碍。
很久很久以前,我五六岁时,我们有一只勤下蛋的黑母鸡,外婆告诉我们如何用手探鸡屁眼,以确定里头有不有蛋,这样就不会让它生野蛋。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隔一阵又去探黑母鸡的屁眼。那是一只很乖的鸡,我一唤它它就来了。哈,有一个硬硬的!过一会它就进鸡窝了,我就在外面耐心耐烦地等,遐想,还用手伸进窝里去摸它,爱抚它。那时鸡蛋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在孩子的想象中无异于金子!终于,它在里头叫出了声,接着就摇摇晃晃地出来。我俯下身去看鸡窝,在那稻草的阴影里头躺着圆圆白白的小东西!唉,还有什么事比得上那种狂喜啊!回想起来,那种等待是最为纯净的等待。稍微有点焦虑,再就是那种有快乐预期的冥想。能够日复一日,像我那样耐烦去等一个蛋的小孩恐怕不多,我却感到那桩事有无穷的乐趣。具体想了些什么是不记得了,然而鸡窝的形状,鸡身上的气味,白天的强烈光线,鸡窝里面的幽暗,神秘,这些已成了永恒的记忆。那就是我后来的创作状态或姿态,排除了一切杂念的,在冥想中实现的最纯净的等待。
在课堂上,我是少有的绝对守纪律的学生,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是否一直在听课?没有。我在东想西想,时常,我进入事里面的人物嘛,有时是小说电影里面的,但大部分时候是我凭空杜撰的。还有个别时候,是我暗恋的男孩和我。一段时期我喜欢用第三人称来想,另外的时候我又喜欢故事里有一个“我”。那是些亲切温暖的故事,往往同男女之间的交往有关,有种幼稚的对于色情的想象。我走啊走啊,脚步那么轻快,好像就要走进蓝天里头去了!
后来,终于正式开始写作了。我发现自己特别容易进入“状态”。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哪怕周围十分嘈杂,只要让我拿起笔,我就会自动地进入“状态”。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能力,有如神助。但谁又能说这同小时候在鸡窝边等蛋的经历没有关系呢?我在做缝纫,实际并非如此。我不再直接同社会接触,但仍然每天都有事情让我激动,让我愤怒。我在激动和愤怒之后,马上又可以写。这种分身术,可以追溯到儿时课堂上的冥想训练。